焦源濂牧師
原載於《生命季刊》第三卷第二期(總第十期) 7/1999
火的試煉
1955年,正當我們一家人仍然被疾病糾纏的無法脫身時,一場無情的風暴又向我們迎面擊來。
大約是在1955年的春夏之交,全國展開了「肅清反革命運動」。各階層中被共產黨認為不可靠的人,或是與以前的政府有過關係的人,都紛紛被捕入獄。就在這個運動的名義下,政府在教會內也拘捕了北京的王明道先生,上海基督徒聚會處的一群負責同工,另外還有全國各地一大批愛主的教會領袖,被神重用、被聖徒愛戴的傳道人,似乎被一網打盡了。一時之間,全國被恐怖所籠罩,人心震動,驚慄萬狀。
共產黨這樣大規模的逼迫教會,是我從未料到的。尤其使我驚懼的是,在上海聚會被捕的同工中,竟有一位是我熟習的X弟兄。他與我有許多相似之處,例如同是大學畢業後奉獻的,在同一間神學院受造就,又是同班同學;在工作上,我們都對青少年學生有負擔;更妙的是,我們兩人都是肺病患者。與他不同的只是,不在同一個地方工作而已。因為有以上種種的相同點,所以在神學院同窗的時候,以及剛從神學院畢業後的那一段時間中,他與我常有交通與往來。但是後來幾年,因為各人都忙於應付自己的工作和家庭,再加上我患了肺病,彼此的來往也就中斷了。如今,他竟因反革命的罪名而被逮,這是我所始料未及的。但是,對於自己的命運,我仍然存著僥倖的心理,以為自己決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危險。因為一方面,我患肺病已有好幾年,在教會工作上,根本沒有什麼活動;另一方面,從解放以來,我就盡力響應政府的號召,積極參加生產勞動;再者,從我過去的背景之中,他們也不難發現,我一貫是「循規蹈矩」的人;至于我的思想,原來也是傾向於「進步」的。我想,中共總不會怕這麼一個又病、又無才能、又順從(或可說是傾向他們)的小人物吧。然而,在那社會中所發生的許多事,卻不是可以憑常理解釋得通的。不久之後,我所認為的那些「合情合理」的安全保障,都被無情地打得粉碎,逼迫的大錘也向我迎頭擊打下來。
一天下午,我正在神學院門前散步,忽然看見有兩部警車向院方開來。在門口停下後,從車中跳下好幾個穿便裝的警察,為首的人一知道我是院方的老師,立刻厲聲說:「我們奉命前來逮捕一位匿居在你們這裡的反革命份子張XX
。」他們一邊說一邊就進入院內,似乎對我們神學院的地理非常熟習。不一會就從廚房中抓到張XX,並且將他兩手銬鎖,由三個人押著上了車,剎時之間絕塵而去。留下的兩個幹部也立刻進入辦公室,將我們三個負責人召到前面,大大的訓斥一番:
「反革命的張XX,在國民黨時代曾任安徽某地警察局長,他曾殺害九條人命,我們尋求他的下落已有數年之久,原來竟藏在你們這裡!你們打著宗教團體的招牌,但事實上,卻是反革命份子的製造所和防空洞。政府決不允許你們這樣無法無天下去,從今天起,你們必須停課,全院的老師和學生也一律要展開政治學習,我們要派五位同志住在你們中間幫助你們。至於你們的前途如何,就看這個期間你們自己對黨的政策反應如何來決定了。」
果然,五個幹部立刻來到。這個迅雷不及掩耳的遽變,使全院的師生頓時亂成一團,人人成了將宰的羔羊,任憑他們宰割。
學習一開始,幹部們立刻將師生隔離,這樣不僅可以達到孤立老師的目的,又可以離間師生間的感情。幹部們時時與學生開會,他們不是以花言巧語迷惑青年人,使之相信政府關心愛護他們;便是千方百計地恐嚇他們,使他們覺得再繼續跟著老師走,必會被新社會棄絕,走向死亡的結局。所以沒有幾天,學生的態度便大大改變了:比較持重的學生不敢親近老師,思想比較簡單的學生,則開始敵視老師。逐漸地,鬥爭老師的氣氛越來越明顯了。
此時,我的病仍未痊愈,所以經常臥在床上,很少外出。但是有一天,一位幹部進入我的房中,吩咐我起來,要我與大家一同去聽上海宗教事務局局長的報告。我推辭說,「我患肺病已許久,醫生要我靜臥休養,所以我不能去。」「你不能去也得去,我非得要你去!」他竟無理的發起怒來。
我無可奈何地從床上起來,隨著全院的師生一齊去了,心中暗想,我一定無法躲避這次災難了。
原來這次報告,是針對著最近逮捕了教會的領袖而發動的,由上海宗教事務局局長親自出馬,向基督教界說明真相。會場就是借用上海眾教會中容量最大的「南陽路基督徒聚會處」,這個會所足足可容納三千多人。我們到那一看,到處擠滿了人,各教會的教牧人員,長老執事以及一些信徒領袖都被召了來。大家的面凝重,即使是熟悉的人見面也只是默然相對而已。
大會開始,局長開始講話了。他那天講話的內容如今仍能依稀記得一些,大意如下:
「政府最近在基督教界逮捕了一些人,也許有人因此以為,共產黨開始迫害基督徒了。我們的憲法明文規定,人民有宗教信仰的自由。憲法是不能改的,因此,有信仰自由就是有信仰自由,過去是如此,現在是如此,將來仍是如此。但是,政府卻決不允許任何人,披著宗教的外衣進行反革命活動。到底最近在基督教裡逮捕的這些人,是宗教份子呢,或是披著宗教的外衣進行反革命份子呢?今天請你們來聽聽他們自己的口供錄音,然後請你們自己判斷吧!」
「第一位我們要播放的,是反革命份子XXX的口供,他的坦白比較徹底,政府將會根據『坦白從寬』的政策,從輕發落他。」
原來局長所說的這位XXX,就是我以上所說的那一位神學院同學。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他怎麼會承認自己是反革命份子!因此我當然要更加全神貫注的聽他的口供了。果然,錄音機傳出他的聲音:
「我叫XXX,我是一位披著宗教的外衣進行反革命活動的反革命份子,並且我還有一個反革命集團,其中的成員包括有焦源濂,XXX……等人。」
他不僅承認自己是反革命份子,還誣供我是他反革命集團中的第一員大將。這真是晴天霹靂,頓時打得我天旋地轉,以致以後他供認些什麼我都聽不見了。這時,只見四周圍坐的同工和同學,個個變了臉色,而那些參雜在我們中間的幹部,也都向我轉過臉來,目中射出凶光,臉上顯出可怕的冷笑。
約有三個小時的大會終於在恐怖和驚惶中過去。散會時,所有的同學都紛紛躲避我,好像我已成了一個全身長滿了大麻瘋的病人。我深深地被感到被人群遺棄的滋味,是何等地孤單和悲哀!只有藉著禱告,拖著軟弱的腿,獨自一人慢慢地回到家中。
回到家後,立刻向妻述說這個凶信。我們深信大難必會臨頭,因此不但一起禱告,求主給我們力量去迎接它,也互相勸勉,在任何壓力之下,決不為了保全自己而胡言亂語地陷害別人。
院內的氣氛比從前更加緊張了。另外一位比我年長的同工,已被幹部從家中拉了出來,將他禁閉在女生宿舍的一間小房間,要他隔離反省,坦白交待出自己的罪行。不久就傳出,他也寫了坦白書,甚至承認自己是「帝國主義者」畢教士(從前的神學院院長,一位美國女宣教師)所派遣的特務份子。更糟糕的是,他也將我的名字列在所謂特務份子之內。接二連三,我被控告了這麼嚴重的罪名,中共的幹部怎麼會輕易的將我放過。所以一兩天後,他們終於也將我從床上拉起來,把我關在小小的圖書館內,命令我檢討自己。
年青的學生們看見情勢急轉直下,兩個老師都被關了起來,又加上幹部們竭力地恐嚇和煽動,以致大多數的學生都「革命情緒高漲」起來,紛紛揭發院方的黑暗,又控訴老師的反動罪行和言論。主內的親密關系,師生的情形似乎在頃刻間被破壞無遺。(事實上,大多數青年學生是受嚇被騙,才會一時軟弱至此。然而主裡生命相連的關係是無人能破壞的,因此,這些青年學生後來大多仍是回轉過來;其中有些最近且恢復通信,並且得知他們在極其艱難的環境中,仍熱心傳道。)
我被隔離在斗室之中,經常由兩位女學生在門外把守:一面禁止任何人與我接近,一面隨時將我的一舉一動報告給幹部。幹部命令我寫坦白書,必須將自己從八歲起的生活、言行、親戚和朋友都詳細地交付清楚,並且還要加以分析和批判。有時幹部會突然把我帶去他們的辦公室,嚴厲的審問,或是拍桌指鼻的大罵。我所寫的「坦白書」一次又一次地被退了回來,因為他們認為我交代不夠徹底,批判也不深刻。我的內心除了恐懼和感到冤屈之外,逐漸也萌發出憤怒和報復的情緒。我實在想不通,究竟我犯了什麼罪?我不僅從來不會反對過他們,實際上從我學生時代起,甚至到了後來成為傳道人後,也一貫地同情和擁護他們的理想,又盡量在我信仰之內,用實際的行動來順從他們的領導。但是,為什麼他們如今對我如此殘忍、如此無理?
自我患肺病以來,胃口一直不佳,晚間時時失眠。被關入斗室後,不食不眠的情況更加嚴重。每當夜深人靜,眾人都進入夢鄉時,更是轉側床上,百感交集,思潮洶湧。這時那惡者撒旦便趁虛而入,催使我挺而走險,趁深夜眾人安睡無備,悄悄地起來將廚房中的大菜刀拿出來,將這些幹部斬死,然後自戕,大家同歸於盡。好幾夜,這個思想一直出現,但是當我一想到神,就立刻發現這是何等重大的罪,我的信心和愛心是何等膚淺,不禁滿心羞愧。一面立刻驅除這個惡念,一面求主赦免,並給我力量承擔一切的苦難。這件事,至今我回想起來,仍不免捏一把冷汗。
在我所寫的那些坦白書中,我始終堅持自己雖有反對共產主義的無神論思想,這是因為我的信仰所帶給我自然有的意識反應,但是我卻決不承認自己是一個反革命份子,更沒有什麼反革命集團的存在。這些幹部也曾恐嚇我妻,盼望能從她口中,得到一些我的罪狀,或驅使她來苦勸我承認自己是反革命和其他根本沒有的罪狀。但是我妻洞悉他們的詭計,勇敢地向他們宣告,他沒有任何政治問題,這是我深知道的。我們曾互勉,要誠實的對待這個運動,若是我們真有問題,就當徹底交代並悔改;若是沒有問題,決不望風捕影地亂說。因此,經過了一個多月的鬥爭和學習,他們終於宣告我無罪,將我放了出來。但是神學院卻被宣告為「反動團體」,立時封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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